2021年底， 中国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超过14%， 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。 但我国有2/3老年人居住在 建成时间超过20年的老旧住宅中， 每年有超过2000万老年人在家中跌倒。
居家养老——作为我们最主要的养老模式， 居家的空间环境往往不尽如人意。
▲ 建筑师张海翱改造的适老之家
非常细碎的一些小事 对老年人来说可能变得很危险。
近年来，一系列政策法规都在推动居家适老化改造， 但它仍处于非常初步的阶段。
一条采访了建筑师张海翱、王晨， 他们都做出过居家适老化改造的案例。
王晨赞成最小改造、最低成本去解决问题， 比如他为独居在上海弄堂的阿婆改造， 花费5万元，但在安全性上提高很多。
“老年人渴望的生活状态， 其实跟年轻人是一样的—— 能够独立有尊严地活着。”
01 一个老去的街道
▲ 江川路街道
走在上海江川路街道上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。全是老人们缓缓走在路上，逛着两边的菜场小店。这边生活步调的放缓，是肉眼可见的。
江川路街道在上个世纪风光一时，它有“四大金刚”之称电机厂、涡轮机厂等，是一个代表性的工业化基地，当年一大批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进厂支援建设，“大干快干”，随着时间推移，这批年轻人又在同一时间衰老。
▲ 在小桥一带做了整体改造
▲ 社区食堂与周边改造要素之间的连接关系
这片区域非常缺乏助老的设施，建筑师张海翱在2019年接到江川路改造的案子，首先是组织了三次社区营造，和老人们面对面沟通他们的需求，最后形成了一个由点到面的整体改造计划——不仅仅是改造家里面，还需要改造楼道、步道，为老人们建社区食堂，形成一个15分钟养老圈。
▲ 工厂劳模王师傅家所在楼栋
▲ 建筑师张海翱回访王师傅和夏奶奶
王师傅原先是工厂里有名的劳模，他的家被选为适老化改造的一个示范点。王师傅和妻子夏奶奶今年都是91岁，他们不希望麻烦子女，选择独立居住，三个子女住在附近小区，时常会轮流来看望一下。
“跟他们交谈的时候，夏奶奶是偶尔吐槽的，说王爷爷当年基本上不顾家，在工厂里面奋战，我觉得这种吐槽是充满着爱意的。”
▲ 改造前，存在厕所无助老设施、高差多等等问题
▲ 改造后
改造之前，48㎡的家里高差特别多，夏奶奶还因此绊倒过，王师傅上好厕所之后，面临最大的问题是起不来，整个家尖锐的角很多，给人感觉堆满了东西，他们攒了多年瓶瓶罐罐舍不得扔。
给这个家做适老化改造最主要的原则是“四通一平”，视线通、声音通、路径通、空气通，地面都是平整的，没有高差。从开放式厨房、就餐区，到客厅、阳台，整个都是打通的。
▲ 进门的小座椅
入户的空间，设计一个坐下来的位置，方便换鞋。再往里走，是开放式厨房，因为这户老人吃得非常清淡，油烟其实特别少，把原本封闭的厨房打通后，和客厅空间连为一体，窗户之间就可以形成空气的对流，视线也很通透，万一发生危险不至于看不到。
▲ 厨房，为将来可能用轮椅预留空间
厨房放冰箱的位置整个抬高了，老人可以不用弯腰，轻松地拿冰箱下层的东西。
厨房算是湿区，选用了强防滑的地砖，因为不能够有高差，从厨房到起居空间，采用了强防滑地砖拼接到木地板的方式，平整过渡。
▲ 从地板能看出厨房到吃饭区的过渡，餐桌椅子都是圆角的
“老人和孩子是一样的，特别怕有尖角的空间。”所以吃饭区域的餐桌椅子都是圆角的设计。
原本东西随意地放在家里各个角落，很可能会绊倒，所以把客厅的两面墙体都改造成储物墙，储物墙的进深有75cm和35cm两种，大件小件分开来放，非常清晰。
客厅的一面墙体内还隐藏着一张翻折床，如果老人需要看护，方便子女过来临时居住。
▲ 阳台空间
阳台空间，把原本放在卫生间的洗衣机挪了过来，洗衣和晾晒可以一起完成。还设计了一个摆放绿植的高台，早晨的阳光是非常好的。
卫生间的适老化改造非常重要。卫生间的门做了推拉式的，不会锁死，万一里面发生危险，可以及时进去救助。洗手的台面附近做了三个扶手，王师傅说这边扶手的使用率非常高，早晚可以扶着洗漱，不用担心长时间地站立。
▲ 浴室的扶手和座椅
马桶旁边也做了扶手，方便起身。老人久坐之后，血液集中在下肢，往上用力其实非常危险。浴室里设计了一只固定在墙面上的折叠椅，老人可以坐着拿喷头洗澡，比较安全。
▲ 卫生间门口取消了挡水的坎
一般来说，卫生间到其他区域应该要有一个挡水的坎，但对老人来说，其实坎是最不方便的，所以地面做平了，只是在分隔区略微高起，两边低，水不容易外流。
家中只有一间卧室，卧室门上设计了一个观察窗，“我们是希望如果子女在客厅，父母在卧室休息，可以通过观察窗看看他们的状态”。
老年人的睡眠比较浅，跟王师傅和夏奶奶商量之后，设计了分床睡的方式，卧室沿着墙壁都有扶手，地面采用防冲击力的材质，摔倒时不至于产生非常脆性的伤害。
▲ 原本的小阳台被纳入卧室空间，还修了一个佛龛
卧室原本的小阳台也打通了，纳入到卧室空间，因为后期如果老人需要用到轮椅，这一侧就可以作为轮椅旋转的通道，并且还用当时建造剩下的一些材料，为夏奶奶设计了一个具有中国传统斗拱意象的佛龛，是夏奶奶每日必定使用的一个空间。
如今，王师傅和夏奶奶已经在改造后的家住了快3年，子女会买菜送来，他们自己烧菜吃饭，独立生活没有问题，偶尔下楼去社区里遛弯，和熟识多年的邻里打招呼，从王师傅的精神头里，还是能看到年轻劳模的影子。
适老化改造不只是家里需要，楼道里也做了扶手和灯带，因为老小区没有电梯，下楼之后，考虑到老人爬了好几层楼，在入口处有一个休息的石凳。
▲ 建筑师张海翱演示走出小区的动线
而且这个小区车辆比较多，改造时，在小区里刷出了一条黄色的行人步道，人车分流，和机动车的行驶区做一个视觉分隔。走出小区，穿过一座小桥就到了社区食堂。
天气晴好的时候，大概10点钟，就有老人坐在食堂入口的长椅上晒太阳下棋了。这个入口由于靠近马路，种下了一排竹子，既美观又对马路做了遮挡。
前期，张海翱和团队做社区营造的时候，和老人们聊天，他们提出的一个最大的需求就是吃饭，和街道商量之后，决定帮他们办一个食堂。
▲ 改造前后对比
在河边找到一个废弃煤气站，利用它原有的结构，重新改造升级，希望它最后不仅是一个食堂，老人们也可以来晒太阳、办活动，像一个社区的客厅。
因为距离小区很近，油烟口隐藏在镂空的红砖里面，居民的观感不会受影响。
餐厅的桌椅也选用圆角的、有扶手的适老化家具。拿着老人卡，能以成本的价格吃到非常不错的饭菜。适老化改造，造价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，“建造社区食堂的时候，都是把一块红砖劈成四份，贴在饰面上，以达到整体视觉上的红砖房。”
▲ 滨水步道，设计了不同高度的扶手
食堂一侧，把原本荒废的绿地设计成康养花园，增加了一条滨水步道。冬日午后，会看见老人推着轮椅上更年迈的父母，或者刚在食堂吃过饭的朋友们，三三两两在步道上来回晒太阳。
▲ 社区型艺术馆
红园公园的入口处，还做了一个社区型艺术馆，展示的主要就是这一带老年人的作品，它的第一次展期在疫情之前，展览居民们拍摄的当年江川路和工厂照片：锅炉前面钢花洒落、八九十年代氛围的街道……“做这样一个社区的艺术空间，其实是想激发整个社区的老年人，对于创作的热情，他们也有诗和远方的需求，需要被重视、被尊重、被赞美。”
居家养老是最为主要的养老方式，但是目前适老化改造在中国还处于初步的启蒙阶段，“我们没有非常好的一个体系，这个体系到底是以政府为主导，还是以市场经济为主导？还是居民自身来做？都是在一个探讨的过程当中，因此很难大规模去做居家适老化改造，让多数人受益。目前只能是以这样一种试点的方式在做。”
02 用最小改造、最低成本去解决问题
▲ 设计师王晨在上海里弄
建筑师王晨，在上海长大，曾在日本学习建筑设计8年，主攻福祉（社会福利）设计，回国后的这十年，专门只做养老方向。
面向个人家庭的养老设计中，他接到的主要是民政和残联每年给到的试点项目，资金非常有限，“做居家适老化改造，基本上都是去解决困难，通过最小限度的改造，在最低的成本当中去解决问题。”
他过去每年都会在上海做几十户人家的适老化改造，最近两年因为疫情，做得比较少了。
▲ 94岁蒋阿婆住在老房子一楼
94岁的蒋阿婆，独自生活在弄堂老房子里，儿子住在附近的小区，因为屋子也小，不方便接阿婆过去，只能每天多次过来探看。
“儿子曾经想说服阿婆，不如住到养老院里去，阿婆听了，眼泪就流下来。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住在生活了几十年的家里。”
▲ 改造前（左），有高差非常危险；改造后（右）
在王晨进行改造之前，老屋最大的问题也是高差多、杂乱。阿婆喜欢坐在天井里，但是从卧室到天井还存在台阶，所以把天井的地平和室内调整成无高差的，阿婆可以很安全地走出来。
阿婆佝偻得特别厉害，大门的左侧安装了一个适合她身高的扶手，以免进门时重心不稳。
▲ 给阿婆做了独立卫生间
原本马桶是在床边，裸露在外面的，特别没有私密性和尊严感，所以改造时，把马桶移到房间最里面，做了一个独立卫生间，马桶和淋浴房周边全部都配上了扶手。
室内地板选用了SPC地板，价格经济，比一般的瓷砖要软，降低了摔倒后的危险性，而且耐水性比较好，老房子一楼容易潮湿。
此外，在阿婆和儿子的印象中，房子的改动并不大，还是自己熟悉的环境。
▲ 尽量保留原有的居住环境
“在居家适老化改造中，很重要的一点，就是尽量保持原有的居住环境，阿婆家原本的彩色毛玻璃窗，可能真的有100年历史了，依然保留下来，是阿婆记忆中重要的一部分，也是老建筑的一个特色。房间的格局还是尊重她自己的陈设，家具也尽量不去换。”阿婆家的改造总共花费了5万余元。
减轻护理人员的负担，也是适老化改造的目标。
王晨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户人家，姐姐患有小儿麻痹症，年纪大了以后，肱骨头坏死，做什么都需要妹妹照顾，年近60岁的妹妹的生活态度积极，整个人看起来很有能量，为了照顾姐姐，她每天专门去健身房，否则身体和心理状态都支撑不住。
▲ 改造后生活现状，进门坡道（左），妹妹演示浴室中的扶手使用（右）
每次去卫生间，都是妹妹从身后抱着姐姐，两人四足地挪过去，王晨通过改变门的位置，改变了起居室去卫生间的动线，缩短了距离，减轻妹妹的负担。并且把家门口的台阶改成坡道，出门的时候方便轮椅出行。原本屋里杂乱物件很多，设计了靠墙的一面收纳柜，把东西归置。
这是三年前的改造了，今年再去这家拜访，看到妹妹细心地在地上铺了防滑垫，出门的坡道摆放了几盆兰草，家里并不会感觉到由老去和疾病带来的那种衰颓混乱，反而是一种干净、有尊严的生活。
“2021年，上海老龄人口已经占比26.7%，进入了超老龄社会。对比日本，中国的老龄化的曲线更快速，而且’未富先老’，进入老龄社会时，人均GDP远没有达到一个发达国家的水平，这会带来更多的问题。”
王晨小时候在徐汇区弄堂里长大，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，后来他成为职业排球运动员，拿到全国冠军之后，他联系上一家日本的球队，球队的组织方是一家日本医院，王晨帮球队打比赛，球队资助他在日本学习建筑设计专业。
学习的8年间，他一日三餐基本在医院食堂里吃的，和住在这里的老人们关系很密切，会观察到很多老人的动作状态。“一些老人过世，大家也会不开心很久，彼此真的是有感情。”因为这些经历，他自然走上福祉设计的方向，在日本考取福祉住环境顾问的资质。
▲ 日本电影《比海更深》中独自生活的老人
日本为了推广居家养老模式，将住宅改造纳入介护保险制度中，建立了一套完备的制度，以法律条文的形式对住宅改造的类型、改造内容、支付额度等进行了规定。
这些经验对居家适老化改造工作尚处于起步阶段的中国来说，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。
这套制度简单来说：
首先由评估师对老人的身体状况进行评估，认定老人需要介护的等级；
接下去福祉住环境顾问会上门做设计方案，施工方施工之后，老人再拿着发票找国家报销90%。
“日本的介护保险制度花了10年时间建立起来，90年代，派了一批人去德国和奥利地学习6年，回来整理研究了3年，然后试运行了一年才正式发布。”
王晨认为，在中国做居家适老化改造有几个障碍：
第一是缺乏专业的系统和人才；
第二是大众对于适老化改造的认知，老人既担心钱又怕麻烦，如果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，又要给卫生间做改造，这几天怎么办？其实可以考虑联系社区的小型养老机构，去住一小段时间。
我国每年有超过2000万老年人在家中跌倒，老人摔倒后很容易造成骨折。另外有一个数据，在我们国家老人一旦卧床不起，平均生存年限是两年半。居家适老化改造能够大大降低在家中摔倒的概率。
03 普通人如何做居家适老化改造
▲ 调研发现，90%的人都希望居家养老，我国有2/3老年人居住在建成时间超过20年的老旧住宅中
根据设计师张海翱和王晨的适老化改造经验，我们发现想让老人在家中生活得更加安全，普通人未必需要做天翻地覆的改造，只是要注意几个关键点：
1、把地面做平整。消除地面之间的高差，或在高差处设置斜坡，尤其是小的高差更可怕，因为老人的视力不容易分辨出来，更容易被绊倒；
2、处理所有的尖角位置，比如把尖角家具换成圆角的，老人也可以当成孩子来看待；
3、最重要的是卫生间，蹲便器换成坐便器，该装的扶手装上，浴室的防滑处理好；
4、整屋的地面都要注意防滑，可进行防滑处理或者更换为防滑材料；
5、将原本的平开门、折叠门更换成更适合老人使用的推拉门；
6、安装安全扶手，在入户通道、卫生间、走廊等安装扶手，起到安全防护和保持平衡的作用。
想象自己将来的养老，建筑师张海翱说，当然还是希望居家养老，既可以在家里独立地、有尊严地活着，也有一个15分钟养老圈，附近就有菜场、药店、食堂，包括满足精神需求的空间，“这个应该是未来大部分养老的一个趋势”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一条”（ID：yitiaotv），作者：倪蒹葭，责编：陈子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