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︱德科地产频道主编何玲
小何生在杭州，如今过了六十来个寒暑，已经是小酌二两就要打盹的老何了。这天老何突然接到一个老家打来的电话：镇上请老何回去签个同意书，要把老何的老爸从村里迁到外边的集体公墓去。
为什么突然这般大动作？因为县里要新造一个「有史以来最大的水库」，不止老何老家的村子，十几个村子都在水库的工程区里。
而像造水库、打隧道、开盘山路……这种量级的工程，对这座县城来说，只是常规操作。
绿水青山的大工程：造水库
老何的老家在新昌县，绍兴市。新昌是「水库大户」：截至 2020 年，共有水库 124 座；其中有四座是大中型水库。
那四座水库所产生的移民数量，有 31118 人。而这一次要造的镜岭水库，预估的拆迁人数已经上万。对于一座总人口数才 43 万的县城来说，相当于几乎 10% 的人口都为水库搬过家。
镜岭水库是写在浙江省的「十四五」计划里面的，是「库容最大、单体投资最大、移民人口最多」的水利工程，2024 年正式开工，计划用十年的时间建成。建成后，镜岭水库的水将通过长达 75 公里的管道，输送到绍兴、宁波等城区。
建成后，这一带规模庞大的村庄、近万亩的田地，还有溪流和地质风貌，都会被沉底，变成水下遗迹。比如被列为保护对象的千年苦楮、百年香榧；比如镜岭水库的坝址所在地，原本是何氏聚落，最早是在五代年间迁入新昌的，距今也已经 1000 多年。
但是那些激烈感叹「可惜了这些自然风貌」的，大多都是外地人。对真正生活在其中的本地人来说，反而可能是一次迟来的生活改善。
村子里大多是务农的老人，失去田地和老宅，他们去哪呢？——要么搬去更远的村子里，但大部分人最终还是会去城区。搬迁补偿的引导性很强：如果拿着拆迁补偿款去城里买房，还能享受折扣。一边是日益降低的土地经济效益，另一边是可以留给子女的城区新房，以及更加便利的城市生活，大部分人都乐得顺水推舟。
老何回村里签同意书的时候，大表哥扛着小锄头刚从茶山上下来。聊起拆迁补偿这件事，大表哥笑得满脸褶子：住在村里一辈子，没想到活了这把年纪，还能变成城里人。一会就要去把屋后的柴棚修修，说不定还能多换点补贴。
上了年纪的不怎么抗拒拆迁这件事，反倒是年轻人不乐意：这些年轻人大多在市区已经买了房子，村里的老宅就当是度假房；或者是在老家做民宿、露营基地。他们只能继续博弈，为自己争取更满意的拆迁补偿。
山区县城到底有多「山区」？
为了开发绿水青山资源，「造水库」是新昌这座山区县城做的诸多努力之一。生而为山区，光是要变得「普通」，都需要耗费比常人多得多的经历。
比如修一条路。别人可能挖个槽就可以开始铺路了，它得从炸山开始。老何这次回老家，走的是杭绍台高速。这条高速被称为「浙江最难建高速」，2022 年 2 月才刚刚全线贯通。其中最长的一条隧道就是新昌境内的「镜岭特长隧道」，全长 5583 米，光是这一段的工程就花了 900 天。
在下高速之前，老何数了数，他穿了长长短短总共 15 个隧道。就是这些隧道，让他回老家的路程时间突破性地进入了不起的 2 小时内。
老何说，在他年轻时候回老家，得倒腾好几种交通工具——
●最开始，老何都要一早上搭上回新昌的客车，到新昌客运中心，再掐着时间换乘通往村里的专线，从村口到老宅的最后一段路，还要走几里路进去。如果遇到下雨天，那段路就会变成泥潭，可惜了脚上的那双新皮鞋。
●早些时候，村里通了私人承包的小巴车，招手即停，人工售票。水泥路已经一路铺进村。后来出现了公共补贴的公交车，票价更便宜。
新昌的山区公交是上过《新闻联播》的，路程最长的一班公交车，有 100 多个站点，单程就要两个小时。浙江省内的公交网络，是奔着「村村通」去的，哪怕一座山上只有三户人家，也要设一个站，票价 2 元，支付宝还能打 8 折。
●再后来，新昌为了发展旅游业，在热门景点直接修了个高架出入口。从这个口子下高架，再开 20 分钟就能直接回老宅。
在多山的新昌，连高铁也逃不掉钻隧道的命运。
2022 年 1 月，新昌才刚刚拥有了第一个高铁站，结束不通铁路的历史。这对于一座身在浙江的县城来说，似乎是一个值得让人惊讶的事实。
而且这个高铁站还不是新昌独享的，它叫做「嵊州新昌站」，与隔壁的嵊州市同享一个站名，排名甚至在嵊州之后；选址也在嵊新的结合处。未来，杭绍台高铁和金甬高铁将在这里垂直交叉，共建一个综合站场。
▲高速（上）、高铁（下）都不得不穿隧道。摄影：德科地产频道
一项成就：5公里的路堵了2小时
对于城市建设来说，群山是新昌之困；但在领悟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」之后，新昌突然多了一大把筹码。
《梦华录》《风起洛阳》《知否》《琅琊榜》《花千骨》《绣春刀 2》《射雕英雄传》《笑傲江湖》《天龙八部》《神雕侠侣》……这两年，大家一盘点，猛然发现新昌是很多古装片的取景地，是活生生的江湖，纷纷去还原现场。
▲《射雕英雄传》剧照，张纪中版本，取景于穿岩十九峰
2016 年，新昌在穿岩十九峰的山峰之间修建了一条或许是省内最早的「玻璃栈道」，掀起一阵「好害怕但是好喜欢」的热潮，吸引大量游客。从没去过的要去一探究竟，去过十九峰的人也去二刷三刷。
老何有一次开车下高速，直接被眼前的汽车长龙给惊呆了：到景区门口短短 5 公里的路，堵了足足 2 小时，干脆熄了火在路边跟边上的人唠嗑，一问，全是去看玻璃栈道的。
到后来，景区山脚新建了一个户外探索乐园，建设小火车轨道、江上步行栈道；甚至连安岚酒店都在山顶开了第二店，种草小书上全是它的推荐笔记。安缦声名隆盛，让自己的酒店变成「安字辈」，一下子就很有家族繁茂的感觉：比如把安麓、安岚跟安缦放在一起，变成「安氏酒店三姐妹」。
近几年，好多古村落又拿出位置最好的一条街巷，做更新改造：文化大礼堂、台门、古建筑、文化记忆展示墙……和城区直接相连的梅渚村，邀请城里开了十几年的酒吧品牌来入驻；在村口的天井里，重新修了刷衣石板和洗菜池，村民的日常生活像舞台场景一样被放大。
沿着新昌最大的澄潭江的古村落，镜岭镇上，改造了一条镜岭老街。相比于为游客引进的各种网红餐厅，它在村口一块小小的三角地上打造的树屋更让我们眼前一亮：围绕古树粗壮的树干，他们用麻绳和木板搭建了一条可以攀爬、穿梭的小通道，孩子们可以在这里爬上爬下，玩一整个下午。
深入到山区的古村落，原本只能在山上种茶叶、香榧，现在也有额外的旅游收入。住在安岚酒店的客人，甚至愿意驱车 1 小时，深入到一个叫外婆坑的村子里。新昌为外婆坑挖掘的亮点是「红色旅游」，粟裕的部队曾在这片浙东的山区留下足迹。
群山再深，也得关照到。
▲深山里的村庄。摄影：德科地产频道
另一项成就：连续7年把4%的GDP投入研发
跟隔壁县城嵊州比起来，新昌的城区面积就像是一只水母的触角。沿着城中的新昌江，一脚油门就能到嵊州。
就连最市中心的位置，也被群山和江流切割。新昌就是在这片狭长的沿江地带奋力发展。
受限于土地资源，新昌的上市企业只能去外地建设厂区。所以，虽然新昌的上市企业数量比嵊州多（截至今年 9 月份，新昌共有 16 家上市公司），但仍然没能进入「中国 GDP 百强县」的排名。
规模打不过，可以换个思路，搞创新啊——这就是被列入「科技创新教科书」的「新昌模式」。连续 7 年，新昌的 R&D（研究与试验发展）经费投入，都保持占 GDP 的 4% 以上，2021 年达到 4.13%。
4% 是个什么概念？仅次于北京和上海，高于大部分省份和全国的平均水平。2021 年，R&D 经费投入强度超过全国平均水平的省市有 6 个，分别是北京（6.53%）、上海（4.21%）、天津（3.66%）、广东（3.22%）、江苏（2.95%）和浙江（2.94%）。
这样持续而巨大的投入，让新昌在垂直产业中掌握了话语权。如今 85% 的国产机器人体内都装着同一款圆锥轴承，极其精巧，而在 2016 年以前，中国企业还不知道该如何制造它。
▲夹缝中求生存的新昌。摄像：德科地产频道
能够保持这样持续的投入是很难的，新昌从领导班子的组织架构上也进行了调整：成立一个县委书记、县长任组长的创新驱动领导小组。把「创新」变成一项「传统」，一届接着一届干。
如今留在新昌的医药、冷配、汽配、航空材料、轴承等等上市企业，大多是它们的研发中心；在新昌，新盖的大楼最好的都是企业的研究院。
专项排名上，新昌位列 2021 年全国「创新百强县」第 6 位。十年间，新昌的 GDP 从 289.8 亿冲到了 517.4 亿，年均增长 6%。
有待提升的城市浓度
像新昌这样用地极度紧缺的县城，或许更能领会「复合开发」的重要性。城中心的鼓山公园，集中了一串长长的地标清单，它们以极高的浓度融合在一起：
●鼓山公园本身是一座山体公园，●山脚是博物馆、图书馆、档案馆、未来科技馆；●从山脚的「四馆」出门，可以直接进入一条步行商业街，步行街的后花园就是山体公园；●留存了一座省级文保建筑，明清时期的鼓山书院；●书院边就是鼓山小学；●鼓山公园的坡顶是天姥阁，在阁楼顶上可以一眼望尽新昌城区；还有响应「浙东唐诗之路」而打造的「太白堂」，专门请了和李白颇有相似之处的王冬龄来题写这三个大字。
▲密度极高、边界融合的一小块公共活动场所。制图：德科地产频道
刚启用 的旅游集散中心也是同样的开发思路： 把新华书店和绍兴天姥书房，放进游客服务中心，提供有 1.4 万册图书和 128 个阅读位，还设立了「浙东唐诗之路」的文创区。
这样点状的复合开发，最近几年开始在新昌像火花一样偶有闪现。但是空间搭好了，里面的内容、后续的运营激活，还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。
新昌的城区正在迎来一波波的「新人口」：
●大厂发展得好，所以有很多外来务工人员，政府也在努力引进高层次人才；
●逐年拆迁，从周边村里进城的人口也以万计；
●旅游景点打造得出彩，所以周边城市来新昌旅游的候鸟型外地游客也不少。
老何也是新昌的外地人，虽然新昌是他的老家。他对新昌的期待就和普通游客一样：一个可以让我偶尔过去养几天老的好地方。
难怪在新昌的年轻人会觉得：新昌是外地人的新昌。他们的朋友，要不就是去了宁波、杭州、上海，要不就是在村里创业做民宿、开网店。
留在新昌，他们平常的娱乐活动也非常有限，唯一能逛的购物中心就是市区里的海洋城，没有万达广场，也没有吾悦广场。博物馆的作用也仅限于展示「城市名片」，尚没有把一些优秀的展陈引入进来，真正成为美好生活的一部分。
打个不恰当的比方：新昌就好像一个不解风情的钢铁直男，想要给你更好的物质条件，但缺乏温柔细腻的体察。
这似乎是大部分县城都面临的问题。发展了产业，发展了绿水青山，生活水平一定有显著的提升，但是接下来还需要继续关照「城市浓度」：能不能让在新昌的年轻人，不需要驱车两小时到宁波或者杭州，就能在自己的城市里看脱口秀，看《只此青绿》的舞蹈诗剧？能不能在江滨公园有更多的互动街头装置，让市民平常除了溜达有更丰富的体验？能不能有一座标准化运营的购物中心，让我在一栋楼里就能吃遍那些全国连锁的美食？
关于「美好生活」，我们还大有可为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德科地产频道”（ID:dekedichan），作者：何玲。
